看见恶魔:沉疴(上)

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地逝去,不变的唯有包裹着朱离和青阳敏言的黑暗。

朱离觉得有点儿委屈:“我是听说过黎叔,可也是从你那里先听到的。”

青阳敏言眉尖一蹙。

朱离:“就是那次,你发烧昏迷了,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。其实我也没听清,到底是黎叔,还是倪叔,还是李叔……”

“是黎叔。”青阳敏言口齿清晰地重述,“你说的没错。”

朱离: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
青阳敏言:“你喝醉的时候,叫的就是黎叔。”

两个人无语对视。

一个昏迷,一个喝醉……还真是沟通良好。

面对青阳敏言无声的质疑,朱离是真冤,只能照实说:“我说的黎叔好像是我爸爸的一个朋友。但是自从我七岁那年爸妈出车祸、双双去世以后,我就在亲戚之间寄养,七岁以前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。”

青阳敏言看着朱离的眼睛,知道她说的是实话,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。他的神情放松下来:也许是他想多了。

见他转身要走,朱离随即道:“那你知道的黎叔是怎么回事?”

青阳敏言一顿:“跟你没关系。”

朱离可不买账:“你不说怎么知道跟我没关系?”

青阳敏言转回头,再次盯住她的眼睛。

朱离也不怕:“你问我的时候,我可没说跟你没关系。”

青阳敏言:“我昏迷的时候,你到底听到了多少?”

朱离略略尴尬。虽然不是她有意探听,但毕竟也算是趁人之危。她下意识地清了一下嗓子:“你问你爸妈,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你们。然后你叫了黎叔,说什么,至少放过阿行。”

青阳敏言的眼神变得有点儿沉。

朱离便也有些怯场。但那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因为戳中别人的痛处,觉得不忍心、不应该。

青阳敏言再也没说什么,带着一股令人心沉的黯然走开了。

早上九点多,轻轻的微风,和煦的暖阳,驱散了山间的冷雾。

本市是典型的平原地带,只有郊区这座小小的土山。登山爱好者看不上眼,但倒是挺适合忙碌了一星期的白领们跑跑步、换换肺,有时也有一些动植物爱好者来晃晃。

一对年轻的夫妻结伴而来,他们这次打算换条路线,走走以前没有走过的地方。

山坡的背面长着几朵不知名的小花。虽然比不上园艺师精心打理的名贵品种,也自有一种山野烂漫的神气。

妻子先被吸引过去,随后丈夫也跟了上去。两个人一边走,一边摘,不知不觉又发现前方几十米处又有一大堆另一种不知名的小花。

两个人便又高高兴兴地跑过去。忽然,妻子脚下一滑,跌入一片草丛。丈夫吓了一跳,连忙赶下去扶起妻子。妻子一手抓住丈夫,一手撑了一下地面,却抓到了什么光溜溜的东西,定睛一看,不由得倒抽一口气——一根细长的骨头。

丈夫也吓了一跳,安慰道:“可能是野狗之类的吧?”

妻子一阵恶寒,连忙丢掉。

这一丢,才发现不远处还散落着好几根其他形状的骨头。

两个人犹豫着,到底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,相互扶持着向前走去,顺着那些散落的骨头,一直走到另一丛野草前。丈夫看了一眼妻子,轻轻地拨开……

宁静的小山忽然响起惊恐的尖叫。

正在附近的另一位老人大吃一惊,急忙顺着声音的方向跑去。

“怎么了,”上了年纪的人,又受了惊吓,顺着山坡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的,“出什么事了?”

见小夫妻俩慌得不行,他干脆一把推开,自己上前一看,不禁浑身一僵,愣在当场。

草丛里,躺着一颗森白的骷髅头。

滴滴打车打了足足两百五十八的车费。

亏她今天还是寿星佬。白晓说过来做饭的时候,提醒她今天要破财,没想到破在这地方。

朱离转账给司机的时候,深深地感觉到荷包——哦不,是手机痛了一下。早知道就让青阳敏言叫车好了,她一个辛辛苦苦的小老师,何苦跟人家有遗产的人争这个平等。

更惨的是,打了两百五十八的车,只能到山脚下,还得自己靠两条腿爬上半山腰。

途中任凭她气喘如牛,青阳敏言也丝毫没有慰问一下的意思,只顾自己人高腿长,咔咔地往前走。

等捱到现场,朱离就剩下一口气了。

还是姜德海一看到她,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,扶住她一边胳膊:“哎呀,朱老师你不要紧吧?”

朱离想说不要紧,可实在喘气都累,腰都直不起来。

姜德海赶紧喊张强拿水过来。朱离喝了两口,总算找回点儿正常心跳。

张强看着也揪心,好言问道:“朱老师,你跟青阳同学又怎么了?”

朱离好不容易好点儿,一听这话,又是有气无力地瞪过去。

气得姜德海冲着张强连连挥手:“不要问不要问。”

朱离再喘两口气,指向现场——青阳敏言已经站在那里了。于是,姜德海和张强便很识相地一个字都不多说,一左一右地扶着“身残志坚”的朱离一步一步地走过去。

警方已经将附近一公里搜索完毕。梁永强刚刚下令,将搜索范围拓展到三公里。

老法医将搜索到的白骨粗略整理了一遍,搭出一个残缺的矮小骨架。朱离看到骨架旁还有一些白骨,和一些破破烂烂的衣物、鞋子,以为老法医还在整理中,他却已经停止了。她有点儿好奇,可因为什么都不懂不敢乱问,主要还是这会儿想问也没力气。

梁永强则在向青阳敏言简单说明情况:“两个小夫妻和一个老头发现的尸骨。小夫妻是一起晨跑的,都三十出头。老头有六十多,是出来找药草的。”

三人问完话就走了,也没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。

尸体已经白骨化,青阳敏言对此不在行,只能看出死者是幼童,更具体的就要请教老法医。

“性别,女。身高在一米一到一米三之间。年龄五到七岁。”

“死亡时间,半年到一年。”

“死亡原因目前暂时无法判断,只能说现有的尸骨上没有明显的伤痕。”

“不过,这边倒是有点儿伤痕。”老法医走向骨架旁边的几根白骨,拿起一根细长的,“你们看这里,有锐物划过的痕迹。”

青阳敏言接过细看:“会不会划伤了动脉?”

老法医:“有可能。”

朱离看大家都没反应,实在忍不住了:“那不就是可能的死因了吗?怎么之前又说无法判断呢?”

大家愕然地看向她。朱离不喜欢这种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很无知的感觉。

青阳敏言拿着那根骨头对她道:“这叫股骨,就是大腿骨。一个人只有两根。”

朱离愣了一下,登时醒悟过来。搭成骨架的那具已经有两根股骨了,青阳敏言手上拿的是第三根。

震惊将她的那点儿小尴尬冲散得一干二净。

朱离睁大双眼:“有,有两个受害者?!”

老法医和梁永强等人沉默以对。

朱离正不知道说什么,却听青阳敏言道:“不,是三个。”

这次朱离不再是一个人,而是所有人的心口都猛然一沉。

姜德海不觉放开朱离,站直身体:“我们就只发现了两个人的尸骨。”

青阳敏言指向那堆破破烂烂的衣物。

姜德海神色一紧:“这不是死者的吗?”又自己补上,“这两个死者之一?”

青阳敏言:“都不是。”

“现在发现的尸骨时间都在半年到一年间,这是没有问题的。”青阳敏言看向老法医,待他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,便重新将视线放回到那堆衣物上,“但是这些衣服的主人,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月。”

姜德海着急地问:“怎么说?”

青阳敏言拎起上衣外套:“你仔细看。”

姜德海以为叫他看外套下摆处的血迹。

“不是血迹,”青阳敏言只好指明外套胸前很Q的卡通人物,“你仔细看这个布贴。”

姜德海定睛一看,是有个脏兮兮的卡通人物,但所有的卡通人物不都是差不多吗?

“这个布贴怎么了?”他不明所以地问。

话音刚落,就听朱离恍然大悟:“我知道了!”

姜德海等人立刻惊诧地看向她。

朱离:“这是今年五月的新番,《我的灵能女友》里男主的Q版。”

其他人都听懂了,只有梁永强没听懂。

朱离解释:“就是今年五月才出的一个动画,里面的男主。”

梁永强“哦”的一声,大悟过来:既然是今年五月才出的动画人物,那自然不可能穿在死亡超过半年以上的两名死者的身上。

从这套衣物来看,穿它的主人应该也是五到七岁的小女孩。

一整套的衣服、鞋子都在这里了,还带着血,难道叫一个受伤的小女孩光着身子、祼着脚成功逃脱吗?

梁永强眉头一皱,脸上更加凝重了。发现两名幼女的尸骨就已经够严重的了,但竟然还有一名连尸骨都还没发现……

经验丰富如他,也不禁心生不安。

梁永强叫过姜德海:“将搜索范围从三公里扩大到五公里。”

人手紧张,朱离和青阳敏言也加入了搜索。

很快,本市一年内十岁以下失踪女童的数据传到了梁永强的手上。最符合五到七岁女童的,就只有三个。

章晓彤,五岁,去年十月失踪。幼儿园中班,和奶奶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时走散。走散时,她还帮奶奶拎着一块豆腐。

毛瑞瑞,七岁,今年一月失踪。小学一年级,和同学放学一起回家。值得一提的是,同学看着她走到自家楼下才离开。当时,她的母亲已经下班回到家里,还特意给她买了豆沙包,就和往常一样等她回家吃。但毛瑞瑞就此消失,再也没有回到家里。

邵静,五岁,今年六月失踪。幼儿园小班,表姐接她回家的路上失踪。表姐给她买糖葫芦松开了手,等买完一回头,她就不见了。

邵静应该就是那套衣物的主人。表姐留下的证词里明确提到了那个卡通人物的布贴,那正是她亲手给邵静做的。

不过要最终确定三个人的身份,还需要更进一步的鉴定。

这几个小孩,之前一直以为是被拐卖,家里人都找疯了,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走向。

姜德海翻着那三个小孩的照片,叹了好几口气:真不知道等身份最终确定下来,要怎么去通知她们的父母亲人。

“组长,”姜德海苦哈哈地道,“这回能不能也让别人去锻炼锻炼,别老是锻炼我啊?”

梁永强没出声。姜德海又叫了两声,他才猛然惊醒。

姜德海有点儿稀奇:“您老在想什么呢?”

梁永强眉头紧锁,却又摇摇头:“没什么,先找到第三具尸骨再说吧。”

然而一直找到天黑,第三具尸骨也没有踪影。

梁永强带领大部队回局里,姜德海和张强送朱离和青阳敏言回去。每个人又脏又累又饿,连体格最好的姜德海都两腿发软,更不要说常年四体不勤的朱离了。要不是姜德海半扶半抱着把她送到车上,她腿都迈不开了。

前面坐着姜德海和张强,后面只能坐着朱离和青阳敏言:一个累得靠在窗玻璃上呼呼地喘气,一个扭头从另一侧的窗玻璃看外面。

张强看一眼姜德海,马上被姜德海瞪一眼,便什么也不敢多嘴,老老实实开他的车。

可这回跟往常不一样,要从郊区开回去,车程出奇得长。半个小时不说话还能忍一忍,这一个多小时两个小时怎么忍?

这不,憋了快一个小时的时候,姜德海和张强还是破功了。

张强看看姜德海,见姜德海闭上眼睛点点头,便斗胆问道:“呃……你们是怎么看这个案子的呢?”

姜德海一口老血差点儿吐出来,用眼神骂道:你就不能问点儿别的?

张强也很委屈。跟这两位就基本谈不上私交,每次见面都是因为有案子,他也想谈点儿别的,问题是有别的可谈吗?

姜德海只好叹气。

没想到青阳敏言倒真出声了:“你们是什么想法?”

朱离虽然没出声,也总算看了过来。

那什么……黑猫白猫,抓到老鼠就是好猫。不管什么话题,能让大家都别再冻着也就是好话题。姜德海也认了。

“这个嘛,”他也加入了,其实他心里确实有些想法,暂时没敢拿出来,就怕现在情况未明、线索太少,自己推动得太快,“这三名死者到底是死于不同的凶手,还是死于同一个凶手呢?”

青阳敏言倒是比他干脆,直接戳破他真正的想法:“你是想问,我们是不是碰上了连环杀手吧?”

姜德海挠了挠头,心想说就说吧。

“受害者都是五到七岁的小女孩,又全都被抛尸在同一个地点,”他尽量说得准确一点儿,“当然第三个受害者目前只有衣服,但从衣服的血迹来看,这么小的孩子很难逃脱。

既然衣服也跟其他尸骨在一起,很可能第三具尸骨原来也在附近,如果被野狗之类的动物拖走甚至啃食掉了,找不到也很正常。”

“上个世纪,澳大利亚不就发生过小夫妻带孩子野营,结果小孩被野狗拖走,只找到血衣,却始终找不到尸骨的案子?当时夫妻俩,特别是那个年轻的母亲因为在媒体上表现怪异,而成为全民公敌,很多人都认为她满口谎言,其实是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。”

“那后来呢?”朱离问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姜德海:“几十年后,几名登山者偶然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那个孩子的残存尸骨,夹杂着野狗的粪便。”

朱离不舒服地捂住自己的胸口,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又白了回去。她今天算是够了,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。

青阳敏言:“死因暂时不能确定,那就暂且不谈。那么动机呢?”

姜德海:“这个么……肯定不是拐卖小孩了。虽然之前也有因为小孩不听话,怕暴露,就痛下杀手的,但也不至于拐一个杀一个,”叹一口气,“毕竟对人贩子来说这都是钱,很不划算的。”

他皱起眉头,继续分析:“也不像绑票勒索。三个小孩失踪后,家里都没有接到任何勒索的信息,连可疑的联系都没有。”

“剩下的只有仇杀了。”

张强:“可是这么小的孩子能有多大仇多大怨?还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吧?”

姜德海: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为了报复家长,所以杀了孩子。”

“但是……”姜德海犹豫着,摇了摇头,“也不太对。”

张强:“为什么?”

姜德海:“既然是为了报复家长,那不是更应该积极地联系他们,让他们为孩子担惊受怕、受尽折磨吗?至少也可以把孩子的死讯通知他们,让他们痛苦吧?”

张强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,点头道:“对啊……”

“那不一定。”朱离强忍着不适,低低地开口。

这里没有人结婚生子,她这个做老师的,可能是最接近家长职能,也最能体会家长心态的人了。

“不知道孩子已死,抱着早已破灭的希望,整天在等待和寻找中煎熬,”她轻声,却沉沉地道,“对父母来说是更可怕的痛苦。”

“要不怎么说,长痛不如短痛。”

“没错,”青阳敏言也淡淡地道,“站在凶手的立场上,看着父母们像个傻瓜一样遭受着这种煎熬,会更有快感。”

朱离不由得看了一眼青阳敏言。没想到向来吝啬赞同她的青阳同学难得一次赞同她,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。

青阳敏言对她的那一眼视若无睹:“而且,还可以再给你补充一条。”

“这三个小孩走失的手法其实也是一样的。”

“章晓彤陪奶奶买菜,毛瑞瑞的同学看着她走到自家楼下,邵静和表姐买糖葫芦。”

“她们都不是孤身一人,所处也不偏僻。”

“带她们走的人时机掐得非常之准。”

姜德海和张强心头一跳,不约而同地道:“跟踪!”